01 《史记·韩长孺列传》对西汉一个人物有过很高的评价: 安国为人多大略,智足以当世取合,而出于忠厚焉。 贪嗜于财。 所推举皆廉士,贤于己者也。 于梁举壶遂﹑臧固﹑郅他,皆天下名士,士亦以此称慕之,唯天子以为国器。 大意是,安国(韩安国,字长孺)这个人有大韬略,他的聪明才智,足以让他在这个世界上游刃有余,但他却有一颗忠厚之心。 这段话所指的韩安国,河南民权县人,自幼博览群书,学问和口才都远近闻名,无数人竖大拇指。 虽然是法家门人出身,但却全身洋溢着儒学的长者之风,智慧谋略和为人处世,都堪称一流。 有意思的是,这样一个牛人,最初却要靠哭来办事。 汉景帝时期,韩安国是诸侯国梁国的一个中大夫,是梁王刘武的谋士,平定吴楚七国叛乱时立过大功—— 梁王任命他和张羽为将军,两人配合默契,一个在前线奋力进攻(张羽),一个把后方防守得水泄不通(韩安国),使吴楚叛军始终无法越过梁国的防线。 等于堵住了叛军前往长安的路,为朝廷平叛争取了宝贵的时间。 叛乱平息后,之前默默无闻的韩安国和张羽,从此声名鹊起。 作为老板,这些功劳,当然要“算”在梁王刘武头上。 02 梁王刘武是汉景帝的同母弟,深受窦太后宠爱,朝廷还特别允许他有推举梁国国相,以及二千石级别官员的权力。 这人却有点忘乎所以,以为有太后宠爱就可以上天,出入的排场与天子不相上下。 人都好面子,这没毛病,可是你得明白一点: 你的功劳再大,太后再怎么宠信,你也不过是个诸侯国的老大,你的面子再大,也大不过天子,也不能大过天子,如今你却想和天子“平起平坐”,天子能高兴吗? 汉景帝不爽,实际上是对窦太后过度宠信梁王的不满。 窦太后当然明白,心里那个气呀,又不可能对皇帝发作,就迁怒于梁国派来的使者,下旨责问他们,令他们查问梁王。 [var1] 《汉武大帝》中的窦太后 韩安国是使者成员之一,他意识到,太后的怒火和皇上的不爽,都必须消除,否则梁王和梁国都有麻烦。 可是他人微言轻,如果大义凛然地据理力争,不但没用,还会弄巧成拙,雪上加霜。 他去找馆陶长公主,一见面就哭开了,哭得梨花带雨,哭得如丧考妣,边哭边说—— 太后为什么只看到梁王的缺点,而看不到他的优点呢? 作为儿子,孝心是最大的优点,作为臣下,忠心是最大的优点,这两个优点,梁王都有啊,太后怎么看不到呢? 而梁王稍微做了点出格的事,为什么对他耿耿于怀呢? 想当初七国叛乱,函谷关以东的诸侯国都反了,只有梁国忠心耿耿,若不是梁王奋力阻挡向西进军的叛军,后果不堪设想啊。 记得诸侯叛乱时,梁王一想到太后和皇上的安危,就急得流泪。 他跪送我等六人,千叮咛万嘱咐,一定要不惜一切代价,确保叛军不越梁国一步。 在他的领导下,我们最终挡住了叛军,这都是梁王的功劳啊。 平定七国之乱,梁王的功劳最大,这是有目共睹的,也是得到了公认的。 为什么如今太后,要因为礼节方面的小小失误,而苛责、抱怨梁王呢? 再说梁王的父兄都是皇帝,从小见的都是大排场,受了点影响,也是可以理解的。 而且梁王的车子、旗帜都是皇上所赐,他想利用皇上的恩赐,在边远小县炫耀一下,让人们都知道太后和皇上对他的恩典,难道就犯了不可饶恕的罪吗? 馆陶长公主向窦太后一报告,窦太后高兴得跳起来:“我要把他说的这些话,告诉皇帝!” 她为什么这么高兴呢? 因为她觉得,皇帝听了这些话,就会消除对梁王的不满,也就不会怨她宠爱这个儿子了。 果然,汉景帝听了韩安国这番话,内心的疙瘩一下解开了,当即给太后认错,对不起了啊妈妈,儿子错怪了弟弟,给您老人家增添了忧愁。 然后重赏了所有梁国使者。 相信“韩安国”这个名字,刻在了皇帝大人的心上。 帝王家不同于普通家庭,帝王家的成员之间如果有矛盾,很可能是整个国家的灾难。 反过来也是这样,帝王家和谐了,那就是整个国家的幸事,韩安国明白这点,所以他才不惜放下男人的自尊,声泪俱下地来了这番“表演”。 03 没想到这种战术,韩安国后来对他的老板梁王,也用了一次。 连他自己也没想到,这种战术,怎么会用在他的老板身上。 因为他没想到,聪明一世的梁王,为什么会这么糊涂! [var1] 《汉武大帝》中的梁王刘武 事情起因于一个名叫公孙诡的人,这家伙是齐国人,借梁国缺内史招聘人才之机来到梁国,梁王很喜欢他,打算请求朝廷任命他为内史。 谁知窦太后不干—— 你们那个韩安国,不正是内史的最佳人选吗?谁说自己的和尚念不好经! 公孙诡没做成内史,心里很不爽,便想搞点事情,和一个叫羊胜的,怂恿梁王向皇帝请求做皇位人。 他的如意算盘是: 梁王喜欢我,他今后当了皇帝,自然少不了我的好处。 但他没想到,立梁王为储君的“提议”,会遭到包括吴国国相袁盎在内的十多名议臣的反对,这两人便吃了豹子胆,干脆把他们全杀了。 汉景帝大怒,派使者来到梁国,叫他们务必将公孙诡、羊胜捉拿归案。 大批使者来到梁国,大搜查一个多月,却一无所获。 梁王把他们藏起来了,藏在梁王宫里。 别人不知道,但是韩安国知道。 他蒙了,这个梁王,怎么如此糊涂? 这不是公然和皇上作对吗?你这小命,还要不要了?梁国还要不要了? 藏得了一时,藏得了一世吗? 马上交出去,再诚恳地认个错,也许什么事都没有,时间一长,那就很难说了,拖得越长,问题就越严重。 我的王啊,你赶紧醒醒吧! 他入宫见到梁王,未语泪先流,哭得梨花带雨,哭得如丧考妣—— 主上受辱,臣下该死,事情之所以弄到如此地步,是因为大王您没有好的臣下的缘故。 杀人凶手公孙诡、羊胜没抓到,是因为做臣下的无能啊,请大王允许我辞别,并赐我。 “这与你无关,你何必这样?” 刘武不敢看他的眼睛。 韩安国的眼泪像断了线的珍珠—— 我的大王啊,您好好想想吧,太后和皇上之所以没有用法令来处罚您,那是还把您当亲人。 他们在等您自己把人交出去,给了您这么大个台阶,您怎么不知道下呢? 非要逼得他们公事公办吗? 听说出了这种事情后,太后日夜哭泣,茶饭不思。 她老人家年纪大了,假如受不了打击突然去世,大王您依靠谁呢? 刘武也哭了,哭得比韩安国还厉害,一边感谢韩安国的提醒,一边表示马上把人交出去。 公孙诡和羊胜还算自觉,谢罪,使者回去报告后,皇帝没有追究。 韩安国一把眼泪,使梁王和梁国避免了一场大祸,也给朝廷,解决了一个天大的难题。 事情过去后,汉景帝和窦太后对韩安国,更是刮目相看。 04 建元初,汉武帝继位后,韩安国被召入朝,先是担任北地都尉,后来升为大司农,再后来担任御史大夫。 入朝后,韩安国说话、做事的画风,顿时大变。 此一时彼一时,这时候的他,再也不是那个人微言轻的韩安国了。 若还是之前的画风,那就显得太不搭,甚至迂腐可笑了,虽然同样是运用三寸不烂之舌。 比如在对待匈奴这件大事上,他不但一改过去“可怜巴巴”的画风,还敢与其他大臣展开激烈辩论。 [var1] 《汉武大帝》中的王恢 据《史记·韩长孺列传》,建元六年(公元前135年),匈奴派人来请求和亲,汉武帝让大臣们讨论。 大行令王恢主张废除文、景两朝实行了多年的和亲政策,改为硬碰硬,或者干脆主动对匈奴进行军事打击。 王恢的理由是,根据文、景两朝的情况来看,和亲虽然暂时管用,但过不了几年,匈奴就会背弃盟约,所以“不如勿许,兴兵击之”。 韩安国立即表示反对: 千里而战,兵不获利。今匈奴负戎马之足,怀禽兽之心,迁徙鸟举,难得而制也。得其地不足以为广,有其觽不足以为强,自上古不属为人。汉数千里争利,则人马罢,虏以全制其敝。且强弩之极,矢不能穿鲁缟;冲风之末,力不能漂鸿毛。非初不劲,末力衰也。击之不便,不如和亲。 大意是,派军队到千里之外去作战,基本上没有取胜的可能。 如今的匈奴,正是兵强马壮的时候,又是骑兵,来去如飞。 他们是以逸待劳,咱们的军队即使能到达,也已是人疲马乏。 仿佛强弩之末,连一匹鲁地产的最薄的白绢也射不穿。 又好像从下往上刮的风,到最后连一根雁毛都飘不起来。 如果咱们主动找上门去,等于是让匈奴人利用他们的优势对付我们的弱点。 就像一个武艺高强的大汉,面对一个行将就木的重病老人,还没动手就胜负已分了。 所以,发兵攻打实在是下下之策。 如果不考虑这些客观因素强行用兵,后果不堪设想,所以不如和亲。 韩安国的意见,得到群臣附和。 原本不想继续和亲的汉武帝,仔细品味了韩安国的话之后,也同意和亲。 05 然而,当汉武帝得到一个机会,决定对匈奴进行军事打击时,韩安国并未固执地抱着他的主张不放。 而是毫无怨言地服从命令听指挥,并且“愉快”地接受了行动总指挥的任命。 他明白,人生在世,就像船行水中,该调头就调头,该见风使舵就见风使舵,否则就是不顾大局,就是成心捣乱,也是找死! [var1] “马邑之围”示意图 这次针对匈奴的军事行动,也就是发生于公元前133年的“马邑之围”。 “马邑之围”的设计者,是马邑(今山西省朔州市朔城区)豪强聂壹。 他通过大行令王恢向汉武帝建议: 匈奴人刚与咱们和亲,对咱们不加防备,可将其诱至马邑,以伏兵袭击,定可将其歼灭。 早就想收拾匈奴的汉武帝采纳了这个建议,出动30万精兵,命护军将军韩安国(他也是此次行动的总指挥)、骁骑将军李广、轻车将军公孙贺各率一部,分头埋伏于马邑附近的山谷中。 又命将屯将军王恢和材官将军李息,率3万精兵出代郡,准备从侧翼袭击匈奴人的辎重,并切断匈奴人的退路。 安排妥当,聂壹便充当间谍,前往匈奴撒诱饵去了。 聂壹撒的诱饵,对匈奴的军臣单于很有吸引力: 我手下有数百人,可以杀掉马邑县令并做内应,然后马邑的一切财物,都是您的了。 马邑是当时主要的产马地,也是重要的马匹交易市场,军臣单于早就垂涎欲滴了。 也不知为什么,他对聂壹的话居然深信不疑,高兴地接受了聂壹的“安排”,亲率10万大军进入武州塞(今山西省左云县),只等聂壹得手,然后向马邑开拔。 聂壹回到马邑,和马邑县令商量,杀死一个死囚,把死囚的脑袋高高地挂在城门上,谎称是县令的脑袋。 见聂壹“得手”,军臣单于立即率军向马邑进发。 眼看就要进入汉军的埋伏圈,不料一个细节,引起了军臣单于的怀疑: 怎么一路上只见漫山遍野的牲畜,而放牧的一个也没有呢? 抓来汉朝雁门尉史一问,这个怕死鬼把什么都说了,匈奴人立即退兵。 得知消息,王恢大吃一惊,不敢追击。 韩安国则不一样,埋伏几天不见动静后,改变原定作战计划,变守株待兔为主动出击。 只不过那时候,匈奴人早就跑得没影了,韩安国无功而返。 虽然精心设计的“马邑之围”,因为一个低级错误而功败垂成,韩安国也没薅到匈奴一根毛。 但与之前一直极力主张用兵的王恢的临阵退缩相比,他敢于主动出击的勇气,也值得大大地点个赞。 这种既敢于坚持自己的意见,又能毫无保留地执行领导决策(哪怕与他期望的正好相反)的格局,一些人估计一辈子也学不来。